夜行

1.

「這是第一次。」階梯上,他仰著頭,倚著牆,手夾著煙,輕輕地說。

我站在他身前,跟著抬起頭只看見烏黑的天,今晚沒有月亮。我連這種時候也笨拙,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。他閉上眼,吐出一團混濁,接著咳了幾聲,聲音帶著幾許嘶啞。

「煙跟做愛都是。」


「欸。」他低頭,抱住自己,我嚇得伸手捧住煙灰免得落在他的背,滾燙墜了下來,燙著我和土地。抽出煙我把它踩熄滅,蹲下身。

「怎麼辦?」我不知道他問的是什麼,是今天、是他、還是其他?我只能支支吾吾的試探,「你……想走,法律程序、嗎?」

他遲疑了會,土地燙的更厲害了,「我不知道。」

他活在夜裡,從此卻只能害怕黑了,害怕尾隨的人影,害怕那些炙熱,即使寒風吹起了他的拉鍊,即使他盡全力反抗,甚至他還學過防身。但沒有用,該來的總是會來,這就是命。

是這樣的嗎?

2.

K是特別的。這我是上大學之後才發現的,我以為總會有一人能夠明白,但不是這樣的。我沒辦法好好的和人說話,以前K在身邊的時候是沒有問題的,過分的緊張在他人眼中成為了怪異,怪異的眼光讓我更惶恐,不斷地在這樣的惡性循環中掙扎輪迴。

我唯一能好好相處的,大概除了K就是夜晚了,不要有任何人在,至少不要有K以外的人在。宿舍裡的室友、班上的同學、活動認識的學長姊,大家都是好人,這些我都明白,不明白的是內心失序的焦慮。我走在只剩幾盞街燈的公園,在蜿蜒的岔路熟悉的閒晃著,偶爾也會見到幾個人,可能都是一樣的人,並不對彼此太過關注。

有時候會打給K,不想讓他擔心所以我總是讓他說話。

後來有個學長挺關心我的,慢慢地我覺得我好像能夠正常的和他說話,但夜深人靜去到公園的習慣並沒有改,對K也甚麼都沒說,這也許是我的錯。

學長很照顧我,我不願意說的話他也不會追問到底,他會靜靜待在我身邊,好像他什麼都明白,他不會責怪我的不安,不會說我想太多。

又是莫名焦慮的夜晚,坐在木椅上吹著冷風,車聲靠近又遠離,偶爾悄然無聲,像是什麼都不存在。

「你睡了嗎?」學長傳來訊息,他知道我常常失眠,他說為了避免我顧忌會打擾而不敢找他的情況,他乾脆不請自來,幾乎每晚都會傳來訊息,好像他自己也常常睡不著似的。

大部分時間我會回他快了,雖然他是好人,但我仍舊沒辦法卸下防備,回頭又為自己的戒備而感到愧疚。

我不能總是這樣不做出任何改變,也許學長跟K一樣,是特別的,「還沒。」

「你在家嗎?」

「不在。」我不能妄想被拯救卻從不伸出手,對嗎?「你在哪?我去找你?」

這大概是我能卸下的最大防備了。

過了一陣子他就騎著機車來到這,他好像很高興我沒有拒絕他的關心,他說他就怕我什麼都不說。

「如果你不知道跟誰說的話,就跟我說吧,無論是什麼我都會聽的。」他倚在欄杆上,跟我一起看著什麼都沒有的遠方,只這麼說。

「為什麼你要對我這麼好?」他沉默了一會,低下頭,勉強撐起嘴角,低著聲音,「我只是希望大家都好好的。」

「以前,有個朋友,也是這樣,後來,就沒有後來了。」他轉頭看我,在昏暗的燈光下映著他的淚光,「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,就只是這樣。」

「我不會做任何你不願意的事,也沒有對你有所圖謀,你相信我嗎?」我以為懷疑他的我對不起他的真心。

「嗯,謝謝你。」他是特別的。


後來他更頻繁的出現在我的生活裡,替我解圍,陪我哀傷,像K那樣。那時候我是真心感謝他的存在,我以為自己能夠被拯救。

我至今都沒想明白,為什麼會變成這樣?


「睡了嗎?」

又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失眠夜,我蹲在道上看著蛞蝓蠕動前行,甚至剛剛才知道沒有殼的蝸牛(沒有這種東西)就是蛞蝓。

「我在研究沒有殼的蝸牛,你知道他就是蛞蝓嗎?」他傳來一個ridiculous的貼圖,似乎很開心。

「我去找你?」蛞蝓又爬了幾公分,想回到屬於他的地方,「嗯。」

在蛞蝓快抵達草地的時候,突如其來的體溫從後方襲擊了我,我差點放聲尖叫,卻聽見熟悉的聲音,「是我。」

我僵硬的被他圈著,不知道怎麼反應,「怎麼了嗎?」

他把臉埋進我的頸窩裡,我抵觸的想推開,卻發現我總是在依賴他,這好像是我能給予他的唯一,我不應該自私的只索取卻不給他任何東西,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,「想說的話,我在這裡。」

「我很難過。」


我不知道接下來是怎麼發生的。

他開始吸吮,我驚恐的轉身推開他跌坐在地,他的手禁錮住我的,曾經泛著淚光的眼睛映著我看不懂的情緒,不知所措的看著他,我低聲下氣,「對不起、我只是嚇到了,你、你怎麼了?」

那張長出獠牙的臉緩緩朝我靠近,我再也壓抑不住逃跑的衝動,我試圖掙脫,邊掙扎我邊懇求他,「別這樣、拜託你。」

「求--」他俯身咬碎我對他唯一一點信任,不知何時被他解開的皮帶綑住我的手,恐懼堵住我的鼻腔,模糊我的視線,我快喘不過氣,但他沒有要停下。

冷風灌進每一寸毛孔,連塵土都是他的幫兇,幫著他摧毀我,把我磨碎。

我不知道接下來是怎麼結束的。


他退出我的身體。

像是終於意識到他做了什麼。他抱住我。說。對不起。

「我、我真的很抱歉、我……」他聽起來很愧疚,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。

「放開我。」他遲疑了一會,鬆開手解開皮帶。

「轉過去。」他愣了愣,轉過身手忙腳亂開始整理自己。

推著地板我好不容易爬起來,甚至沒有穿上褲子的力氣,我扯住褲管,每個指節都想尖叫。

有什麼正在滑落。

「你走吧。」他動了下,想轉過來。

「別轉過來!」摀住臉,我不知道我到底還能做什麼,我想嘔吐,但胃裡什麼也沒有,「請你走吧。」

「你還想怎麼樣?」他顫了下,又說了一次對不起,還是待在原地。抬腳,又放下,「至少,讓我送你回家。」

無力的撿回手機我打給K,K讓我別掛電話。我關掉麥克風,「夠了嗎?」

他側過臉,停了許久,最後他踏出一步,「對不起。」

我坐在地上,想站起來,但沒有辦法。那隻蛞蝓被壓死了,在距離草地只有一公分的路上,我不知道是被我,還是被他。


K站在我身前,蹲下,伸出手想觸碰我又怕碰碎我的樣子,想問我經過,卻又怕刺激我。我抱住他不讓他看見我的臉,我說我只是普通的在公園走的時候,被怪大叔襲擊了。

我不敢告訴他那是我認識的人,我怕他覺得我自作自受,要是連K都不站在這裡的話,我不敢想。

我把拉鍊拉起來,向他要了一根煙,喉嚨牴觸煙的進入,像剛剛的我一樣。

但一點用也沒用,跟剛剛一樣。

跟一切一樣。


最後一朵花的名字

他不喜歡戴著眼鏡。

後來近視得太深,不得不戴,但他有兩副眼鏡,一個深,一個淺。除非上課看不清,平常他都戴著淺的那副。

G問過他,「為甚麼要留著不清楚的眼鏡啊?」

他笑了笑,答非所問,「因為我喜歡那隻狐狸。」


G看著轉角擁吻的兩人,用手肘撞了他一下,「那是不是你哥?」

「才不是,」他撇了一眼,嗤笑了聲,「那是我爸,你到底會不會認人?」

但另一個不是你媽。他以為G要這麼問。G張嘴,欲言又止,躊躇了會轉移話題,「不是,為什麼你明明戴著這副眼鏡還可以光靠背影或側臉認出別人啊?」

他擅長認人,他能輕易判別每個人的姿態,身高、髮型、衣著、行走的姿勢,模糊幾分並不影響,都是一樣的。他只是喜歡模糊的視線,朦朧的景色恍若天堂的預告片,距離是真的能夠造就美感,也沒有什麼值得好好看清,倘若真的有,靠近一點也就不成問題,於是他鍾愛那副度數淺的眼鏡。

「因為我有眼睛。」

G無語,深吸口氣,但又轉頭看向那兩人,似乎很同情他。

「是說,學測成績出來了,你哥考得怎樣?」他的表情一點變化也沒有,「就那樣。」

他的哥哥在大家的眼中很值得傾羨吧,那樣子確實是值得。他以前也是這樣崇拜哥哥的。

「真好,腦子好、人又很隨和,你壓力不大哦?」G羨慕的遙想,再轉頭問。他看起來沒有要回答的意思。G自討沒趣的閉上嘴。靜了一會,又開始聒噪,「欸是說我妹,好像想認識你哥的樣子,要不、你幫個忙?」

「不要。」他回答得果決,一絲猶豫也見不著,G驚呆了,喋喋不休的開始轟炸,「為什麼?我妹人也不錯啊,很可愛又聰明,就是偶爾有點不識時務,你不也知道?我又沒讓你哥跟我妹在一起,就是交個朋友嘛。」

他不動聲色,聳了聳肩,「不是那個問題。」

G繼續嘮叨,他快步往前走,不再理會。補習班放人之後,G再次來到他身邊,倒是不喧鬧了,就靜靜地跟著,他挺喜歡這樣的時光的,他真卑鄙。

「欸,」G開口,他隨意應了一聲,「你其實只是個膽小鬼吧,怕看到那些你不想看到的,才有兩副眼鏡的,對不對?」

他沒回答。


「我回來了。」

「去洗手準備吃飯。」母親推開抱住他的父親遞過碗,接著問,「今天一樣到九點嗎?」

點點頭,哥哥不知何時走下樓,坐在我身旁,和爸媽閒聊著雞毛蒜皮的小事,「鳶尾花的味道很好聞欸,以後常買它吧。」

花巧妙地置在桌子的正中央。是某一年節日父親帶花回來,哥哥說喜歡家裡有花的味道,此後桌上就有了花的一席之地,哥哥的房間裡也是。上禮拜是紅色天竺葵,這禮拜是鳶尾花。他原本也是喜歡的。

這樣樸實平凡的生活,他應該要感到幸福的。

吃完飯他走回房間,塞進待會要用的東西,坐上摩托車後座,到那熟悉的咖啡廳門前。看著父親背影遠去,他才緩緩地往前走,走到人煙稀少的公園,G的妹妹坐在鞦韆上,興許是聽到他的腳步聲,像受到驚嚇的貓似的震了一下。

看清來人後飛奔過來抱住他,他輕輕撫著他的頭髮安撫,牽著他的手到長椅上坐下。掀起總是穿著的長袖,即使戴著淺的那副眼鏡,怵目驚心的疤痕還是能輕易的讓他反胃,是G動的手,他知道。

他除了每個禮拜藉著教功課的藉口聽G的妹妹哭訴、幫他包紮傷口外,甚麼都做不到,他連質問G的勇氣都沒有。他是他唯一的出口,他知情不報也就罷了,甚至在聽完這些後,他還得真的拿出教科書,否則他連成為出口都做不到。

心情沉重地回到家,今天還沒結束。

洗好澡站在電燈前,凝視著電燈開關,許久許久,終於他熄了燈,躺上床。

閉著眼睛,心臟鼓動的浮誇,規律的、卻劇烈,門悄悄地開了,花香也趁隙而入,他專注在聽心臟的聲音,試圖忽略腳步聲。溫熱摸上他冰涼的腿,他睡著了,全身上下好像只有被撫摸的地方清醒。溫熱緩緩地往上,又不時往回輕捏,忍住不顫抖,他睡著了。來到肚子的時候,他拼命提醒自己要呼吸,他睡著了。

吐息聲漸重,他聽見悶哼,結束了,門再次開闔。

他癱軟在床上,覺得自己好像死了。花的味道尚未散去。

要是前晚他沒有醒來,他就不會知道這些;要是他不偷偷瞇開眼睛,美好就可以繼續。

他再也不曾記過花的名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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